三月二十七,是先皇后的忌辰。
我领着各宫嫔妃在千秋殿给先皇后上完香,诵完经后,便挥手让人都各回各宫去了。
待所有人都离去后,我单独点了一只香,抬手让青玉取来我近日抄写的佛经。
焚烧佛经而燃起的烟雾缠绕在我身边,好像回到了那个让我我安心的怀抱。
「姐姐……」
大殿里空空荡荡,只听得见我一个人的声音。
这是我成为皇后的第二年,也是姐姐去世的第五年。
再次回忆起记忆里那个总是温柔浅笑的女人,我也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来。
我又想起了那个打着紫雷的暴雨天。
彼时的我刚刚为姐姐守完灵回来。
守灵时,我竟在无意间发现姐姐掌心处有一块青黑色的肿块。
我强行压下所有惊呼,只因我知道,如此明显的异样,东宫之中却没有任何人提出,必然是有人做了手脚。
意识到姐姐的死有蹊跷时,恨意霎时间充斥了我的内心,双眼几乎漫上血丝,我死死咬着唇,直到舌尖一股血腥味。
我强压着愤怒,待守灵结束后便匆匆回了纪府,私下派人去寻摸了姐姐身边伺候的人。
不寻不知道,这一寻才发现,那些下人早就不知都去了何处。
直到半月后,我安插在外头的人寻到了原先在姐姐身边伺候的黄莺。
这时的她早已是伤痕累累、奄奄一息了。
想到这里,我回过神来,原来是青露唤我:
「小姐,晚上还有镇北军的接风宴,陛下还在那等着您呢。」
我起身,神色平静无波,随手理了理身上衣服的褶皱:
「在姐姐的忌辰办接风宴,那就让他等着吧。」
青露点头,不再言语。
我到达接风宴上时,后宫所有人包括皇帝已经都坐在位置上了。
我冷着脸姗姗来迟,皇帝傅景承正笑着来拉我的手。
我随口敷衍了他两句,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。
傅景承想着今日是先皇后忌辰,我兴致不高也正常,便只是劝着我多吃些菜,没有在意我的态度。
下头开始喧闹,我知道,是接风宴的主角来了。
我不在意的低垂着眉眼,研究着自己新染的蔻丹。
直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的传入耳中,如同耳边惊雷一般,使得我的心跳都漏了半拍。
我抬眼看去,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。
与从前不同的,是如今多了几分征战沙场的杀伐之气,现在却依旧显得俊朗。
是谢青书。
噢不对,如今应该说是,镇北将军了。
拿着酒杯的手忽的收紧,我强压着心下的震荡,耳边所有声音好像都远去了。
回过神来时,我已然站到了湖边的碧心亭里。
我闭着眼吹着风,想让自己清醒清醒,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。
我扭头看去,只一眼便怔愣在了原地。
直到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脸颊,我猛的后撤一步,深吸几口气,转身便要离开。
「陶陶……」
他的声音很轻,很低,但我还是听清了。
再次听到熟悉的称呼,我只觉得眼睛酸涩。
我没有回头,只是快步朝前走着,几乎是跑也似的离开了。
我没有再回接风宴上,而是遣人去告诉傅景承说我人不舒服,回宫休息。
我遣退了青兰和青露,独自进了房间。
自顾自的卸下了钗环,我望着镜子青丝散落的自己,一阵恍惚,仿佛回到了少年时。
视线落到妆台上的一只玉簪上。
我死死盯着那根玉簪,眼神深深,新做的蔻丹嵌入掌心的嫩肉,几乎要掐出血来。
「姐姐,快了,快了,你别急,就快了。」
我低声念着,像是在安抚着谁一般。
接风宴过后,京城淅淅沥沥的下了半个多月的雨,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晴日。
我趁着外面日头正好,吩咐下人将姐姐从前赠与我的字画都拿出来晒晒,别闷坏了。
青露从外面进来,面色有些凝重的走到我身旁。
我头也不抬,自顾自的收拾着手上的物件,眉目间一片淡漠。
青露低垂着眉眼,凑到我耳边小声说:「小姐,漪兰宫那位,怕是要不行了。」
我动作一顿,没有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随即转头吩咐完青兰等人小心照顾这些字画后便带着青露出了门。
当皇后轿辇行至漪兰宫门口时,外面日头正盛。
青露来扶我,我把手放在她手上,抬头望了望天,叹息道:「可惜了,今天这日头是真好。」
我缓缓走进内室,亲眼见到那个原先恣意飒爽、艳若桃李的湘妃廖湘怡,此刻却在床榻间奄奄一息,形销骨立。
屋子里的下人都被遣了出去,这里一下就只剩下了我和廖湘怡两个人。
我忍不住笑出了声,用帕子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,甚至到最后都有些站不住脚,我便自顾自的坐在了一旁。
躺在床榻间的廖湘怡听到我的笑声,强撑着自己支起半个身子,眼神怨毒的盯着我:「纪云菀,是你,是你对不对,是你害我!」
我饶有兴趣的用手撑着下巴,面带笑意的瞧着眼前人:「我害你?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害你了?」
廖湘怡死死盯着我,她那双漂亮清亮的秋水眸此刻早已因为数年的病痛变得布满血丝,浑浊不堪。
她咬着牙,一副恨不得上前将我吞之入腹的模样:
「我如今的症状与那个贱人从前一模一样,这分明就是妒红颜的作用,你还敢说给我下药的人不是你吗!」
捕捉到某个字眼,我脸色忽的一沉,上前一步狠狠甩了她一巴掌:「廖氏,不敬皇后。」
清脆的巴掌声响起,廖湘怡的侧脸红了一片,顷刻间便肿了起来,可见打人的那人力道之大。
捕捉到了我的愤怒,廖湘怡便像是得了趣一般,哈哈笑出了声:
「不敬皇后,你说的皇后到底是你,还是你那个死去多年的太子妃姐姐啊?」
她笑了没几下又开始咳嗽,咳得撕心裂肺,就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心肺一同咳出来似的,她重重的喘息着:
「我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。纪云菀,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。」
听见她的疑问,我没有立马回答,只是仰头环视了四周,才缓缓开口:
「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和家具,都是用足量的妒红颜浸泡过十余天的,是我亲自为你挑选出来的墓穴。你可还喜欢?」
「纪云菀你这毒妇!世人皆说你们纪家人是光风霁月,纪氏女温柔和善,可你为了要我的命,不惜连着那些近身伺候我的无辜之人一起杀。」
廖湘怡说起这话时脸上满是嘲弄与不屑,我却不以为然,无所谓的挑了挑眉,随即扭头看向她:
「无辜?近身伺候你的女婢嬷嬷无不是你的心腹,她们无不是你害人的帮凶,谁无辜?她们帮着你害我姐姐时都不曾曾心软过,既如此,我又何必对一群杀人凶手心软。」
我看着她惊惧的眉眼,一字一顿的说道:
「你现在的痛,可还没到我姐姐当初承受的万分之一。廖湘怡,你可没资格喊疼。」
自我嫁入太子府,做了继太子妃后,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表露出真正的情绪。
廖湘怡望着我眼中浓重的恨意,又笑了,这次笑到最后连眼泪都落了出来:
「是啊,你说的没错。纪云霏才是死得最痛的那一个。」
我冷冷的瞧着她面露癫狂的样子。
「我给她下的红颜妒可是十足十的量,她死前承受的痛苦不亚于万蚁噬心、刮骨凌迟。哈哈哈哈哈哈,纪云霏这个蠢货,做了太子妃又如何,最后还不是死在了我的手上。」
廖湘怡说着说着,眼泪成串的落了下来,语气中也带上些哽咽。
「纪云霏这个贱人,明知我和承哥哥是青梅竹马,如果不是她的出现,我才应该是太子妃!是她抢了属于我的东西!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!恬不知耻,你姐姐死了还没一年你就嫁给自己的姐夫,坐了自己亲姐姐的位置,你们纪氏女通通都是人尽可夫的贱货!」
廖湘怡一边咳嗽一边用着最恶毒的语言不停咒骂着。
迎着她的咒骂,我朝着坐在地上的她扬起一抹笑来。
廖湘怡瞧见我嘴角的那抹弧度,她的心里忽的腾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。
「半月前,廖家因为意图谋逆被下了大狱,男丁皆数斩首,女眷则尽数送入教坊司。其实陛下原先是要全都斩首的,你猜,是什么让陛下改变了心意?」
预感成真,廖湘怡脸色大变,我看得出来,她这次是真的想扑上来撕咬我了。
她的眼中燃着熊熊怒火,原本苍白如雪的面色此刻也平添了几分红润:
「你,你竟敢污蔑廖家谋逆!我廖家是开国功臣,我爷爷是三朝元老!纪云菀,你怎么敢!」
闻言,我也只是不在意的笑了笑,淡定的反问她:
「我为何不敢?这些年来你廖家仗着皇恩做了多少恶事还要我一一同你说来吗?廖湘怡,你真该感谢自己生了个好女儿。要不是前几日柔然使臣上书求要和亲公主时你的三公主自请和亲,你廖家如今应是一片尸骨才对。」
说到这,我又状似不经意的叹了口气:
「柔然那地方,野兽成群,民风粗俗。我听说那边的女子地位最是低下,妻子是父死子继的。三公主独去和亲,只怕是再无回京之日了。」
我脸上的笑意愈发的灿烂,眉眼弯弯,看着是一派的天真美好,只是说出的话语却是字字锥心。
不出我所料,廖湘怡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,她此刻是真的慌了神,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。
我却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了,转过身便要走。
廖湘怡慌忙拽住了我的裙角,语气艰涩又慌乱:
「纪云菀你别走!当初害死你长姐的人不只有我一个,只要你帮我阻止嫣儿去和亲,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!求求你,算我求求你!我的嫣儿她不能去和亲啊!」
说到最后,她几乎是抱住了我的腿,面上也不复最初的嚣张,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哀求。
孩子,果然是每一个母亲的软肋,廖湘怡这种人也不能例外。
我也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人,一使劲就把她踹到了一旁。
廖湘怡因为冲撞咳出一口血来,不等她接着开口哀求,我就先一步开了口:
「药是沈独清给你的,主意也是她出的,甚至你下药的所有行为都是她一步步教你的,你想说的是这些是吗?」
廖湘怡愣愣的抬头看着面前的女人,寒意从四肢百骸升起,她怕得几乎要发抖。
廖湘怡死死咬着下唇,几乎咬出了血来:「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?纪云菀,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!」
我垂下眉眼,唇边扬起一抹笑容来,嗓音极尽温柔,只是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如同鬼魅的低语般令廖湘怡胆寒:
「我啊,我还知道他的事呢。所以你别急,你就先去地下给我姐姐磕头赔罪吧,很快就会有人去陪你的。」
我不再停留,也丝毫不理会后面的人大声的嘶吼,只大步朝外走去。
「纪云菀!你不准走!纪云菀,我求求你,你放过嫣儿吧!纪云菀!……」
嘶吼声逐渐弱了下去,我在心里冷笑,那谁来放过我呢?
更何况三公主傅嫣并不无辜。
这些年,她仗着自己的母妃还有外祖家的权势,害了不少无辜女子,无论是官家小姐还是良家妇女都有。
而她害人是原因竟就只是因为那些女子颜色生得比她好。
这样的蛇蝎祸害,去和亲已经是她最好的归宿了。
见我走了出来,青露赶忙迎了上来。
我给了她一个眼神,青露点了点头,挥挥手,早已布置好的人手便四处分散在了漪兰宫。
今夜,他们会守好这漪兰宫,确保廖湘怡见不到任何人,就这样无望死去。
第二日,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,我终于听到了我想听的消息。
廖湘怡,死了。
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后宫,同时也传到了傅景承的耳中。
听安插在御前的人来回禀,傅景承在听闻廖湘怡的死讯时,只是神色淡淡的点了点头,随即下旨将她以嫔位之礼下葬。
甚至没有一句叹息与追忆。
深情错付,便会是如此惨状,她是,她们亦是。
我笑着理了理手中的绣线,不再去想这破事,只一心一意的同青兰讨论着新绣样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,我每日都待在自己的宫里,不是同青兰讨论新绣样,就是同青露去小厨房研究新菜式。
这小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的。
傅景承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踏进我的栖凤宫的。
彼时我正和青玉她们在小花园里扑蝴蝶玩。
难得的晴天,还不热不燥,我也难得起了些玩闹的心思。
即将捉住一只粉蝴蝶时,却意外扑了个空。
脚下一个踉跄,我不稳的晃了晃身子。
这时候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将我带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。
我一回头便对上了傅景承还带着笑意的眼睛。
「参见陛下,陛下怎么来了。下面的人也真是的,都不知道通传一声。」
我有些错愕,随即很快回过神来,从傅景承怀里离开,眉头微皱,似乎是有些不满下面人的失职。
傅景承感觉到怀中的温香软玉消失,有些失落,面上却仍是朝我笑笑,眉目疏朗,他拉过我的手:
「是朕让他们不必通传的。朕看你玩得正专心,不想惊到你。」
他牵着我缓步走向室内:「阿菀今日兴致倒好,朕许久都没看你这么活泼了。」
我瞥见傅景承面上的怀念之色,抿了抿唇,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。
傅景承没有在意我的沉默,更像是习惯了我的沉默。
其实我与他两人独处时,更多时候可以说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,但是傅景承从来不生气,他永远都是一副温柔耐心的模样,像是爱我爱到了极点一般……
他陪着我用了晚膳后便去了偏殿批折子,看他这样我就知晓,傅景承今晚怕是要在我这过夜了。
我靠在贵妃榻上,神色有些疲惫,青兰上前为我揉着太阳穴。
默默良久,我才终于开口,语气冷淡得没有一丝起伏:
「青兰,去把那东西点上吧。」
青兰手上的动作一顿,面上无奈又纠结,半晌,还是应了我的话。
香炉中升起烟雾,内室馨香阵阵。
傅景承刚进内室,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味。
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便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迎了上来,他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,吻上那片柔软。
不过半个时辰,我独自一人走进内室,静静的站在床前看着床上闭着眼睛正在不断扭动的男人,眼底一片冰冷,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一般。
我将手覆上他的脖颈,仿佛下一刻就要收紧一般。
只消片刻,我就能要了他的命。
我闭上眼,再睁眼时眼中一片清明。
「还不是时候。」声音低低,片刻便消散了。
我收回手,利落转身离开了房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