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李嬿自经

  是夜,苏林若尚未就寝。

  一宫婢卸罢残妆,轻步入内,笑嗔道:“贤妹缘何还未安歇?”

  她身材窈窕,着茜色直裾绵袍。领口与袖口镶三寸宽的羔羊皮边,毛茸茸的暖黄边缘,衬得玉手如雪。外加墨绿茧袍一袭,其上密织茱萸隐纹。

  苏林若虽未识得其人,然观其衣饰较寻常宫婢更为华贵,遂起身相让,“宫人,请就席。”

  宫婢于倚案之侧就坐。

  同室的蕊珠引见道:“此乃月莹上婢,乃娄婕妤身边的一等侍婢。”

  “恭问上婢安。”苏林若忙敛衽见礼。

  月莹掩唇轻笑:“贤妹何必多礼,直呼我名便是。”

  苏林若只得以“姊”称之。

  二人略叙数语,伊嘱苏林若早歇,遂辞去。

  腊月至,苍穹尽染肃穆之寒。

  十二日戌时,苏林若未当值,携一瓮粱酒,款步往中厨去。

  “阿姊今日何故寻我共饮?”彩环奇而问之。

  她垂首斟酒入耳杯,缓言道:“今乃先考讳日(忌日)。”

  彩环如鲠在喉,隐痛难言。默然半晌,方启唇涩然道:“阿姊节哀。”

  “共饮几杯如何?”她举觞相邀。

  “善。”彩环接觞而尽。

  饮及半瓮,苏林若提议共步中庭。彩环颔首应允,提灯随其往矣。

  “阿姊曾见月莹否?”

  “徙居之夕,彼即亲往见吾。”

  彩环面露惶色,侧首视之,“她待阿姊若何?曾有所困乎?”

  苏林若抚其手背以慰之,“她待吾,甚为亲厚关切。”

  若非早知月莹将己身调至中厨,又暗嘱武司爨使操贱役,伊必为这副热肠贤貌所欺。

  二人复行数步,苏林若见其眉眼衔忧,执其手问之,“环妹所思何事?”

  “吾念及早逝之养父,怆然伤怀。”她引鼻而吸。

  苏林若欲问其亲生父母,然恐触其哀怀,终嗫嚅而止。

  谁料彩环醉后多言,“阿姊胜我远矣。我生不识所怙(父母),六岁而养父亡故,养母贫无以活,遂携我入宫为婢。”

  苏林若捉其言要,问曰:“汝养母亦在宫中?”

  “吾未尝与阿姊言耶?”她醉眼乜斜,朱颜酡些,“吾养母……乃武司爨也。”

  苏林若初愕然,继而思之,复觉其理固宜然。

  腊月廿三,苏林若请于杨傅母,欲使家人入宫探视。杨傅母呈禀掖庭令,候其裁夺。

  廿八日,所请得允。定于正月初一未时,于北阙西、宫堑之南偏隅一静所相见。

  正月初一,崔氏于宫门前受严核身份、搜检周身,由宦者引至省视之所。

  阔别久矣,虽宦者、宫婢环伺监察,苏林若犹激切呼曰“阿母”。

  崔氏熟视之,轻抚其鬓,道:“吾儿……居此安否?”

  她目噙泪光,颔首道:“娄婕妤待我甚善,且得彩环为妹。”

  虽曾中厨之间颇尝辛苦,今已安善矣。

  “阿母无恙乎?傅母、玉秋,皆无恙否?”

  “犹昔也,汝勿虑。汝反观之,岂清减乎?”

  苏林若以手抚面,笑曰:“未尝清减,阿母多虑矣。”

  相聚之期,恒苦其促。

  临去时,崔氏嘱之:事皆当谨。

  三日后。

  苏林若于内室熨衣,妙云遽呼曰:“林若,有宫人寻你。”

  及出视之,乃暴室那位丰腴之宫婢。

  李嬿抱恙三朝,彼昔受苏林若钱,故来告讯。

  往省途中,苏林若不禁询曰:“前番非已痊可乎?何忽又抱恙?”

  宫婢对曰:“会亲属后即病,不知闻得何讯。”

  莫非其家生变?她心下暗生不祥之征。

  二人入房室,药气充牖户。未见他人,但见李嬿独卧于榻,面若傅朱,以手抚之,热如汤熨。

  “宫婢长。”苏林若情急,连推数下。

  彼颤目微启,瞳仁涣散而无精光,“乃……林若乎?”

  苏林若执其手,哽噎而言曰:“吾是也。汝何以病至此乎?”

  李嬿咳数声方言道:“吾欲与汝一叙私语。”

  那丰腴宫婢闻声会意,知趣而退。

  苏林若亟问道:“得无家中有变耶?”

  “正月初一,吾侄亦至,背君舅私谓余曰:吾儿染疾未几而薨。吾后数遗之金银,实未及医。”言讫,泪珠缘其颊而下。

  苏林若忆其前言“我必当强撑残躯,以待出宫探子之日”,不觉怆然。

  是日,苏林若尽知李嬿旧事:

  其父乃好博之徒,母于其四岁时为责债者逼殁。及笄前一岁,父以四百七十二钱鬻(卖)之于夫家。君姑(婆婆)少壮劳苦过甚,体气素虚,夫婿患痨症。买之者,盖为冲喜,兼使浣衣炊爨、照料阖家病弱也。尔后,子生未期(周岁),而夫亡。其以养家故,入宫为宫婢。

  李嬿言且拭泪曰:“吾儿少汝五岁,今十岁矣。自小知事,终日为人牧牛。”

  苏林若不知何以慰藉,唯俯身紧抱之。

  还至寝殿,踌躇久之,她乃乘奉衣之便,长跪以请娄婕妤。

  “李嬿病已三日,愿婕妤召医工视之。”

  娄婕妤喟然而叹:“李氏乃本婕妤昭阳殿中宫人,依制吾当护之。然其私传金银出宫闱之事,为椒房殿中媵侍所睹。皇后罚其入暴室时曾言:王美人方承孕,后宫不宜见红,故令李氏于暴室自毙。”

  若为其延医,乃公然逆皇后之意。

  苏林若不意祸至如此,惶遽失措,竟不知所为。

  娄婕妤忽问曰:“李氏入宫几何时矣?”

  她报曰:“九载矣。”

  娄婕妤面上显不忍之色。

  苏林若决意再博一回,尽道李嬿昔日悲苦之事以告之。

  娄婕妤闻之,愀然改容,“诚不易也。”

  乃召心腹医工,令其潜随苏林若往治之。

  室内,李嬿抚己为子所制之衣,忽泣忽笑,情难自抑。

  “阿旺,阿母就汝矣。”言讫,她悬褐于梁,自经(自缢)而绝。

  “啊——”同室宫婢推户而入,见之大骇,匍匐奔出。

  苏林若甫入院,遽闻宫婢呼:“李宫人自经矣!”

  骤然仰首,自门隙间唯见风扬衣袂,并敝屣(旧鞋)一双而已。

  她强忍心痛,止医工曰:“毋劳医工,其人已自经殁矣。”